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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李浅墨自己都不承认,其实他心理有时还就是个孩子。
是孩子,就期盼美好,比如花常开,月常圆。也许,无论罗卷、还是王子婳,都是一个孩子所能遇到的最华灿的人物了。所以他固执地要求他们给他一个美好。
他不能容忍有人会拒绝给他这一分美好。因为那愿望,是在这一切动荡、一切分崩离析的世界中,他无意识地祈求的一场安慰。
灞陵很长。
那是一代帝王的葬所,何况还是一代强汉中一位明君的葬所,它自该拥有如此气势。它依山堆土,横长数百丈。
距它不远,就是灞水。灞水上有桥,名为灞桥。当时人们送别,自长安出发,往往要直送至灞桥。灞陵风雪,灞桥折柳,俱都成了唐人流响千年的独特韵事。
而如今朝廷大开西州募一事,招纳天下草野豪雄的“大野英雄会”,就选址于灞陵。
李浅墨这是第二次来到灞陵。
他到灞上时,正遇夕阳。一轮斜日在灞陵上方缓缓而落,越落越大,它用光影拨弄着世间万物。积累的余冬寒气和残雪正在消融,丝丝渗入泥土,在泥土深处无声地滋养着。
春不远了,只怕一眨眼,就已是绿遍山坡。
远远的灞水在斜阳下,泛着粼粼之波。灞水岸边矗立着几杆大旗,那是覃千河安下的营寨。整个营寨静默无语,却在无语中提醒着人们一个煌煌大唐的存在。
明日,就是朝廷西州募“大野英雄会”的正日了。虎库正堂中,覃千河与李世民的一席对话,即已铺就此次迎纳百川的盛会。
“欲收其器,先收其人”。
唐天子修习的是天子之剑。他不争一刃之短长,要的是以己之长,御天下之短;集天下之所短,更为李唐之长。
他要的是天子之剑一动,匹夫之剑麾集,随其所指,奔其所向,以天下畎亩为给养,天下斗士为虎库,混同四海,拓土开疆。
李浅墨一望之下,看到的正是这般气象。
可接着,他脑中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灞上时的情景。那一夜,大野龙蛇之会,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如许多的江湖草莽:
天下已归唐天子,
大野当还旧龙蛇
不知怎么,李浅墨想起这么一句,心中还是涌起几分激荡。
当日的大野龙蛇之会,那该是七年之前了。
那日,除朱大锤身殒之外,张发陀、陈可凡、窦线娘乃至柳叶军、漫天王、历山飞、高鸡泊、孟海公等诸般人马,诸多弟子,当日英豪,如今安在
他们如果得知七年之后朝廷于灞上重开大野英雄之会,心中会做何感想有些输赢,输的不是一时,而是一生。
李浅墨忽觉得有些佩服他那个位居九五的叔叔,在他手下,李唐是一幅渐渐拉开的大幕,那幕下拉开的是属于他的、也属于他天下子民的煌煌盛世。
可为了这幕布的拉开,多少英杰曾拼尽全力,最后却不得不黯然退场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亲。
以李浅墨这几年的听闻,父亲也堪称一代英豪。可当年的血色早已遭时间暗淡遗忘。
转瞬的是兴废,而渴切的是堂皇。
他侧眼望了一眼柘柘,心中忽生些许安慰。只见柘柘的小脸已重变回他刚遇到她时的样子,不复是那日他惊见的昭武少女模样。
李浅墨累了,在夕阳中,灞陵原上,和衣眠风,蒙眬睡去。
夜的黑幕像毯子一样压在李浅墨身上。
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透彻。只一个小小的身影伴坐在李浅墨身边,一直地陪伴着。
黑夜里,她在数李浅墨的眉毛。仿佛怕一下子数清了,她用指头蘸在舌上润湿了,又抹在李浅墨的眉毛上,抹了再数。她的指头一次又一次地抚着李浅墨的眉峰,像要铭记住那眉骨的形状。
大荒野上的落白坡,无所为无可用,他们的相识原在时间之外。
可这人世间的一切,无论什么,都有尽头。
柘柘悄悄离开时,李浅墨并不知道。
等他醒来,天已黑透。
他高卧于灞陵之上,醒来后,一侧眼,居然满眼见到的都是篝火。
那篝火燃在灞陵四周的平原上,一团一团,仿佛兽的眼,仿佛无数怪兽蹲坐在这黑漆漆的夜里。
天上也黑漆漆的,一颗星都没有。仿佛在他梦中,错过了一场流星的爆放。那些流星,带着天上所有的光焰,全部陨落于野,在这片大野里化作了一团团的篝火,末日般地开放。
那情景当真雄奇瑰丽
李浅墨愣了一下,凝目望去:这才是真正的大野龙蛇之会
幕天席地的,怕不有近千人各聚一团,围着堆篝火,坐待天明。
他们都是为何而来这里面又有多少的英雄末路有多少的因为一时激奋,杀人亡命的流刑死罪之徒有多少当年大野英豪的子弟,人唐以来,入仕无门,所以不惜抛家离土,去远戍于西州有多少不甘扶犁,只愿执刀的手
李浅墨这么想着,猛然回首,才发现柘柘不在了。
他不由一惊:这小孩儿,又到哪儿去了
他不由连忙起身,先在四周搜索了一番,还是不见。他不由担心起来。夜太黑,四周虽有篝火,那篝火的光像是聚拢的,只照得清它们自己,全顾不得别处。
李浅墨吸了一口气,不由闭上眼。
要论起来的话,他们羽门的追踪之术才算称奇天下。师父曾一度封尽他的眼耳,让他修炼一门“天嗅”之法。李浅墨闭眼之后,只见他鼻翼轻轻翕动,四野里的那些春草在泥土下悄悄发芽的气息,冰雪融化后和着土味的气息,篝火上烧烤着的肉类的气息,一一浮现在他脑海中。这气味或疏或密,最后聚如地图。而在他脑中,这气味的地图里,他在寻找着柘柘那独特的味道。
那味道淡淡的,混杂着“阿耆若”花的香气,留在他记忆里。
一时,在他闭着眼闻到的世界里,蜿蜒出一小条弯曲的路。
他循着那路跟踪而去。这还是李浅墨头一次存心去感知柘柘的味道。忽然他一停身,因为他突然惊觉:那柘柘的体味里,分明散发着一股少女的气息。
这发现让他不由一愣。可接着,他不愿深想,循着那气味追踪而去。
近千团的篝火燃在大野里。每团篝火旁边坐的都有人。
李浅墨在篝火间隙的黑夜里潜踪行去,耳边不停地听到人们的话语。
有父亲在说:“孩子,这不是你爹我当年的那个时世了。生你那年,还是武德初年,那时天下板荡,谁能想到,最后天下会真的这么快地归于一姓,归于李唐真后悔从你那么小起就开始教你搏杀的法门。如今,你长大了。这天下却也平靖了。四海之内,网罗密集。这不是一个以手搏杀的时世了。你又不愿带着这身本事终老乡下,那好,朝廷既开西州募,你只好去应募了看在那边,你闯不闯得下一片天下。”
李浅墨忍不住去偷看那堆篝火边的脸,脸上沟壑纵横的是父亲,脸上被火光映红了的是小伙儿。
他悄悄地经行在这暗夜里。
隔着